2023年7月18日中央电视台十频道“百年巨匠--李四光专题组”采访了我约四个半小时,现把我发言记录的部分内容公布如下。
1,主持人;听说您了解许多李老领导中国地震科学研究方面的具体情况,我们中央电视台十频道“百年巨匠--李四光专题组”想把这些宝贵资料收集、记录下来,载入史册,希望得到您的支持。
汪;李四光是个伟大的科学家,他在许多科学领域为国家都作出了杰出贡献,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接受周总理的委托承担了防震减灾任务,恰恰在这五年中我与李老接触频繁,原因是在国家地震局成立之前,地震工作主要由地质部、科学院、石油部、测绘总局等多个单位分别承担的,周总理委托李四光统抓地震工作,但组织工作一时没有跟上,我当时由科学院调入中央地震办筹备组负责科学院系统地震监测资料的汇总、分析工作,李老要求我每周至少一次把汇总的资料向他汇报,所以我有机会经常在他身边,聆听他的教导。
下面向你们介绍我与李老相识中印象最深刻的六个小故事。
2,主持人;请您先从第一个故事讲起吧!
汪;第一个故事是“李老教我如何识别地震前兆”。
1966 年 3 月,我从邢台红山地震台骑车到地质部尧山地应力站,参观如何往钻井中下探头,恰好遇到李四光去检查工作,李老亲切地与大家握手问好:“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成民,中科院地质所的,我留苏回国分在中科院时,您曾经在文津街接见过我们。”
当时,李老是地质部部长又是中科院的副院长,记得我们几批留苏生分配到科学院后,他与郭沫若院长、张劲夫副院长等领导接见过我们,一起照相留念。
当李老了解我在苏联学的是水文地质专业后高兴地说:
“地下水对地震预测很有用,我正在向周总理建议要组织专门队伍开展这方面研究,你的专业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大有可为!”
“李老,具体怎样才能利用地下水来预测地震呢?”当时对地震预测一无所知的我抓紧机会请教。
“地震是地壳活动的组成部分,是深部岩层破裂的表现形式之一,引起地下岩层破裂必然有一股力,只要想办法测到这种力量的变化过程,就能预报地震。监测这种力量变化的方法很多,地下流体就很有希望。因为岩层的任何应力、应变不可避免地会在充满于岩体孔隙、裂隙中的地下流体中敏感地反映出来。希望你能在邢台多待些日子,仔细研究地震前后地下水的水位、水温、物理性质、化学成分的变化,利用每一次强余震机会积累经验、检验认识,逐步摸索预测的方法、指标。若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从尧山地应力站听了李老指示后,我与同是留苏同学的蔡祖煌、石慧馨、吴锦秀等一起做了大量调查研究,收集了许多老乡对地震前后地下水的异常反应的叙述,并且自己也建立了一小片地震地下水监测网,摸索利用农田井水变化预测地震的研究。我们每天两次测水位、量水温、取水样,认真观察它们的变化,研究根据地下水位变化幅度来预测地震的科学实验,从此走上长达五十多年的地震预测之路。
在李老的大力推动下,我们于1967 年建立了以监测地下流体微动态为主的京津唐渤张地区地震地下水动态监测网。1970 年李老又亲自审查、批准了建立全国地震地下水监测网的计划,我被任命为建网技术领导小组组长。在全体同行的五年艰苦努力下,终于建成了世界规模最大、精度最高、效果最好的地震地下水监测台网。在我国地震工作飞速发展的十年黄金时段里,通过研究地震与地下流体关系的大量实践,不但取得海城地震等几十次地震预测成功的实例,在唐山地震时创造青龙奇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同时,通过地震地下流体大量实践,我们开拓了一个崭新的水文地质科学领域的分支——地下流体微动态研究。
3,主持人;李老如何回答周总理邢台地震后地震走向的提问?
汪;第二个故事是;“李老如何打响中国地震预测成功的第一枪”。
自从李老告诉周总理邢台地震发生在太行山山前断裂上,此断裂与北京西部八宝山断裂相通,这条断裂曾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大地震后,总理几次询问李老邢台地震后地震可能向何处发展?十分担心京津地区的地震形势。刚接受总理委托承担地震工作重担的李四光,压力很大,夜不能眠、如履薄冰,他对我们说;国外研究地震基本上是一个个孤立地剖析,其实地震是地质构造整体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构造运动的特殊表现形式。因此,应该运用地质力学的观点将地震与地震联系起来,进行整体的研究。通过每次大震的影响场,寻找应力调整的分析来预测下次地震可能发生的地点,这样才可能回答总理的提问,而地应力、地下流体的变化都能提供这方面的信息。
我们通过大范围资料分析,认为邢台地震后发现两个外围烈度异常区,一个在石家庄以西的获鹿、井陉一带,一个在天津以南的沧县、河间一带。1966年秋天,他专门组织邢台地震宏观异常考察队赴获鹿、井陉开展工作,研究烈度异常的原因。我与中科院地质所高维明,地球物理所史振梁、鄢家全以及哈尔滨工力所的专家等参加了这次调研。通过调查了解到井陉、获鹿一带确实存在高烈度异常区,尤以东方岭等村庄更甚,烈度可达六度强到七度。地下水翻花冒泡现象十分突出。尤其在井陉西南 30 公里的东方岭一带出现部分房裂墙塌,地下水升降剧烈并伴有大量喷砂冒水现象,地震烈度可达七度。
地球所与工力所的同志们通过理论分析与野外实验,初步认为这一烈度异常区产生的原因是邢台地震的地震波被太行山基底层面反射、放大而形成的,并非邢台地震区域应力场调整的结果。这个观点与李老从构造力学的角度分析,认为“邢台地震沿太行山断裂向北发展的可能性不大”的结论不谋而合。
1966年底根据李老指示我们接着又组织了沧东断裂宏观异常调查组,我从井陉、获鹿调查组回来后,又与吴锦秀、杨会年等人一起于 1966年 11 月由山东德州出发,自南向北沿沧东断裂逐县进行调查邢台地震的影响场。由于邢台地震引起此地烈度异常的消息是通过地方政府反映上来的,所以我们每到一地就找当地科委了解情况,当地科委常派熟悉情况的同志与我们一起参加调查组的工作。一天,来到沧州北一个叫兴济镇,发现附近几口石油井在1966 年 3— 4 月邢台地震发生时曾出现过强烈井喷,油、水柱喷出地面达十几米高,至今尚未平息。当天,我们就赶到现场,发现井水还在轰轰作响,像蒸汽火车机头一样一股一股地向外喷热气,并带出黄色刺鼻的浑浊的带油花的热水。我们测量了喷发高度、取了水样、测量了水温。由于喷出的水有强烈腐蚀性,取水样的杨会年还灼伤了手背,多少年后他经常向同事们展示手背上的疤痕,戏谑为“邢台地震的光荣烙印”。
回到北京已经年底,写调研报告、化验水样土样,春节前我把调硏报告亲自送到地质力学所李老的家里。李老高兴地认为我们的报告支持了他从构造力学的角度分析,曾向周总理提出的;“邢台地震后沿太行山向北影响北京的可能性不大,而牵动沧东断裂可能性不排除,尤其沧县、河间、深县一带要注意”的观点。
1967 年 3 月 27 日北京果然感受到一次强烈的振动,消息传来 河间县大城发生了 6.3 级地震,此地震恰好发生在邢台地震引发的石油井猛烈喷发的地点以西三十公里处。得讯后中央地办筹备组都欣喜若狂,这是李老打响了中国地震预测成功的第一枪。而且是当着周总理的面发布的明确预测,这次成功预测解除了中央对北京的担忧,反击了世界流行的“地震不可知论”,大大增加了中国地震人的信心。周恩来总理把这次预测称为“给中央打了招呼获得成功的范例”。
4,主持人;李老如何贯彻执行周总理“密切注视京津地区地震动向”的指示?
汪;第三个故事的内容是;“李老亲自带领我调查张山营事件”。
邢台、河间相继发生大震后,中央发出“要密切注视京津地区地震动向”的指示。1969 年 5 月的一天,北京西北延庆县张山营一带发现井水位猛烈上升、溢出地面的异常现象。我立刻通知延庆县科委派人到现场调查,晚十时左右,调查人员汇报井水位剧升的情况属实,共发现水位异常上升的井有八口之多,最大上升幅度约达 1.5 米,上升原因不清。消息传来时尽管已经是深夜,但我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向张魁三主任汇报,张要求我们按照“重要情况不过夜”的规定立即向李四光部长、刘西尧汇报。凌晨五点左右,刘西尧的秘书焦急地来电话说,李老正在调车打算亲自去延庆现场调研,西尧同志也陪同前往,要求我们务必赶在李老车队之前赶到延庆县张山营作好野外调研的准备。当时天还没有大亮,单位几辆汽车都出差在外,留下个待修复的破车如何去追赶首长们的好车?当我把情况及时向张魁三主任汇报时,我们值班室的红机子电话清脆地响了,接电话的小刘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喊我:“老汪!快过来,总理电话,总理……”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江浙口音官话;“听说北京郊区发现明显井水异常?要尽快派人去调查研究,有情况及时报告。”
刚放下周总理的电话,刘西尧电话又来了:
“汪成民怎么还不出发,别磨磨蹭蹭的!” “我们手边没有车!”
“我与李老马上出发,你必须在我们之前赶到现场,否则我开除你的
党籍!”“西尧同志,我还没有入党呀!”
话筒中传来湖北口音的愤怒骂声:“那么我……我就开除你国籍!”
“这个你没有权力!”我嘟囔了一句……
他知道这是由于焦急而引起的口误:“反正我要严肃处分你!”
面对刘西尧一次次来电话催促,我和张魁三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焦如焚,
张魁三毕竟是个转业的高级军官,在部队中关系极广,最后,他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从北京军区调来两辆崭新的越野车。
“命令你以最快速度追超前面的首长车队,否则让你知道严重后果!”
一上车,张魁三就严肃地向年轻士兵下达命令,司机猛踩油门把小车
开得飞起来,直到居庸关才超越李四光、刘西尧的车队。这时,张主任才擦干满脸的汗水,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车到张山营,延庆县的领导已经在山下迎接,经验老到的地方领导在公路旁一个小饭馆准备了热腾腾的面条早点。
“首长们来得这么早,肯定没有吃早餐,来!吃碗面再上山!”
大家与刘西尧、李四光同挤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吃面条,狼吞虎咽,
西尧同志专门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刚才紧张的情绪完全松弛下来。
吃完饭后,八十岁高龄的李老坚持与大家一起向山上爬,大家劝他
坐在公路边,保证把了解到的情况向他详细汇报,但他执意不肯,他说不亲自调研无法向总理交代。幸亏爬了半小时就在一个小村庄中发现了几口异常井,据老乡介绍,水位三天前逐渐上涨,昨天有些井水还溢出了地面,满地流淌,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现象。我们详细了解了井的结构、挖掘年代、平时动态,然后测量水位、流量、水温,取了水样,经调查,水位上涨的几口异常井大体呈东西向排列,展布在一条直线上,与当地一条小断层走向一致。这时,李老兴致勃勃地带着几个年轻人找到一个断层陡坎详细研究地层剖面,测量断层走向、倾向、岩性……最后李老指示,要求我们明天召集怀来、康庄、居庸关、昌平一带从事地壳形变测量及地应力台观测技术人员参加张山营异常的学术讨论会,看来他对此已经胸有成竹了。
第二天,北京地区有关台网及流动测量的技术负责人都集中到西颐宾馆会议室,李老、刘西尧亲自出席听会,大家根据资料各抒己见,讨论得十分热闹。最后李老总结发言,指出从张山营的地下水突升时间与附近断层位移测量结果综合分析看,可能是一次断层蠕动引起的异常现象,虽然断层蠕动现象有时与发生较大地震有关,但这并不意味断层蠕动后必然发生地震。一般来说大范围、群体性断层蠕动现象与地震关系较为密切,这条张山营断层的规模不大,附近几条较大断层从资料看目前比较稳定,不像是北京地区即将发生较大地震的明显迹象。因此,可以让中央、国务院放心。与会者无不被李老的精辟分析与敢于担当的态度所感动,李老的这种精神也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与李老一起跑野外,两年以后他就离我们而去,总理委托的攻克地震预报关的任务竟成了他未竟的事业。
5,主持人;李老如何开展大地震的趋势分析?
汪;第四个故事是;“李老如何分析渤海地震后的地震发展趋势”
张山营事件两个月后,1969 年7 月 18 日发生渤海 7.4 级地震,北京有强烈震感。虽然这次地震没有发生在预料的沧东断裂上,它发生在更东的一条北北东向郯庐断裂上,但比邢台、河间更向北迁移了一段距离,震中位置离京津也不远。幸亏它发生在海中间,除了渤中油田有些损失外,仅对沿渤海周围的一些地区造成些破坏。地震后数小时,周总理放下手中工作立即召集中央地震办公室听汇报,张魁三通知我汇总有关地震的业务材料作好向总理汇报的准备。听取汇报的有李先念、纪登奎、吴庆彤、郭沫若、李四光、刘西尧等。总理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这次地震离北京不远,幸亏发生在海中,损失不大,要好好研究这次地震资料,它是对京津地震台网能力的一次实战检验,一旦京津附近出现震情,可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对地震预测一定要树雄心立壮志。我知道地震预报很难,我不苛求你们,但力争做到在大震前打个招呼……努力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由于这次地震发生在海中,有关这次地震的烈度、损失情况的资料不多,总理指示立即从空军调来两架直升机沿渤海飞一圈,通过空中摄影分折与地面调查综合分析地震的破坏情况,明天下午再召集大家来国务院汇报。
1969 年 7 月 19 日下午,我们又一次来到国务院汇报。根据航空摄影资料分析,与地面调查结果,离震中最近的山东惠民地区震中距约95 公里,发现沿海有轻微破坏,有明显的喷砂冒水、地裂等现象,少量民房倒塌、海堤部分损坏,地震烈度定为七度。
但令人不解的是,调查结果表明离震中 170公里的河北丰南县及离震中 320 公里的辽宁熊岳县境内也有同样程度的破坏,出现倒房、地裂、喷砂冒水、井水位异常升降等现象。其中熊岳温泉温度剧升,民房倒塌(今属营口市),华铜铜矿(今属瓦房店市)的烟囱倒塌、墙体开裂,地震烈度也定为七度。
周总理问李老:为什么这么远的地方还有七度破坏?李老回答: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如郯庐断裂的牵动、地下地质结构不均一、沙土液化、地震波传播不均一等,尤其要引起重视的是一次地震的能量释放会引起周围地区的地壳应力调整,有些地区会瞬间应力加载,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这些地区的地震危险性在增加。
周总理立刻敏感地抓住李老发言的要害,单刀直入尖锐地提问,你的意思是渤海地震后辽宁熊岳地区、河北丰南地区地震的危险性 在增加?李老回答,目前掌握的资料很有限,下结论还太早,需要对当地作调查研究,假如多方面的实测资料都证明渤海地震后应力向这两个地区转移的话,那么总理的担心是有根据的。
会上,周总理当场建议要组织队伍到地震烈度异常区去调查研究,追踪其发展动向,一切从最坏处着想,立足于有震,防患于未然。会上决定,由地质部负责组织两个小组分别赴丰南、熊岳进行宏观异常研究,监测震情。由地质部从华北地震地质大队抽人组织“渤海地震丰南烈度异常调查组”,从地质部正定水文地质研究所抽人组织“渤海地震熊岳烈度异常调查组”赴现场开展工作,这两支队伍扎根在河北丰南、辽宁熊岳工作了几年,后来分别成为河北省地震局与辽宁省地震局的前身。我被中央地震办公室派遣曾经于 1971 年、1972 年分别到丰南、熊岳检查工作,在与当地群测群防专家座谈中,发现唐山矿涌水量、辽阳温泉、华铜铜矿的海水顶托、复州湾黏矿的涌水量多年动态曲线与地震关系明显。这为几年后的海城地震、唐山地震的预测发挥了重要作用。事实证明,渤海地震后的外围地震烈度异常区确实如李四光所料,是渤海地震后应力重新调整,向下一次地震区集中的反映。果然,1975 年,在离熊岳烈度异常区不远的海城发生了大震,再下一次地震也恰好发生在唐山、丰南境内。这些事实客观证明了一次大震的区域烈度异常区可以提供下一次地震的走向,当大地震串发时,外围的烈度异常区往往是下一次地震的震中区。因此,渤海地震后两个烈度异常区的发现并派队伍实地考察的英明决定,为后来的海城地震预测成功、唐山地震青龙奇迹打下了基础。
6,主持人;李老如何看待通海地震的失误?
汪;第五个故事是“通海地震后李老在全国会议上痛心疾首”。
1970 年 1 月 5 日,云 南 通 海 发 生 7.8 级 地 震, 造 成 15621 人 死 亡,30000 人受伤。周总理再次向云南灾区指示:“地震是有前兆的,是可以预测、可以预防的,要解决这个问题。” 1970 年 1 月 17 日至 2 月 9 日,第一次全国地震工作会议召开,部署了地震工作任务和计划,刘西尧传达周总理的指示:“首先是确定区域,在重点地区布置,不要病急了才去抓医生,像地方病那样,要先防治。” 1970 年 2 月 6 日,周恩来总理听取会议代表的汇报,汇报会从半夜 11 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 4 点,通过几年与地震工作打交道,总理对地震工作已经十分熟悉。对汇报要求简单明了、直奔主题。“这次地震前地震活动性是否异常?地壳形变、地应力、地磁、地电、地下水……都有些什么异常?” 首先由前线回来的刘英勇、耿庆国等汇报了通海地震的灾情,介绍各类前兆现象与对应地震的效果,会议开得很久,谈论了许多具体技术问题。可能由于困倦,下半夜后,总理一边吃着药片一边站起来来回走动,当汇报到云南通海地震收集到的宏观异常,如泉水发浑、变味、变温时,恰好周总理走到了我的面前:“小老乡,你是什么看法?”他还记得我是浙江人学地下流体的。
“影响地下水变化的因素很多,地震前兆是其中之一,要认识地震前兆必须深入下去作调查研究,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后才能确定。”
他微笑着看着我说:“你们搞科研的不能老坐在家里苦思冥想,要像蜜蜂一样,经常到震区去,把群众的智慧的花粉采集回来,酿成科学之蜜!”他多次强调过要深入现场、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听到石油工人张铁铮利用地磁变化预测了通海地震、邢台农民袁桂锁利用地下水预测了多次强余震后,尽管专家们有不同看法,周总理仍把他们请到中南海,认真听取他们的预测依据,询问预测效果,总理不断告诫我们,要虚心向群众学习,努力提高预测水平,他再三鼓励我们:“科学的精确预测一时达不到,我不苛求你们,争取先从打个招呼做起。报不准我不怪你们,但有严重情况不报告是要追查责任的。”
“邢台地震到现在四年不到,已有不少经验资料,再搞四年就会放异彩。相信七十年代在这个战线上也要放一棵‘原子弹’,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在这次全国会议上还有一个重要插曲,1970 年 2 月 7日,李四光总结发言时竟然突然在大会上哽咽,甚至痛心疾首抽搐起来,发言稿从发抖的双手中掉到地上,他连连说:“我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国家,辜负了周总理的信任,明明发现了异常,却没有作出预报,造成严重损失。我要向中央作检讨,改进地震预测工作……”。
我在地震局工作五十多年,头一次看见地震局长在全国性大会上为地震预测的失误而痛心疾首!众所周知,地震预测是世界难题,而李老竟然为一次探索中的失误而哽咽落泪,他自从接受周总理委托的那天起就把每次地震预测的误失都作为自己的过错,这是一种伟大的担当精神!有这样的一把手中国地震预测何愁不能解决,从此,李老在我们的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7,主持人;李老如何对待周总理的委托?
汪;第六个故事是;“李老临终前听取地震形势汇报”。
1971 年春节前一周左右,张魁三副局长通知我带上资料到北京医院向李老汇报京津地区地震形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李老了,隐隐约约听说他患病住院了,同志们听说我要上医院见李老,都纷纷要我代表他们致以问候并特意凑钱买了一束鲜花带去。
在北京医院高干病房外走廊上,我们见到了李夫人与他们的女儿李林,过去在地质力学所他们的住宅中,我们见过多次,尤其李林从外地调入北京等待去中科院研究所工作的一年里,曾临时安置在国家地震局分析室工作,帮助我们翻译些资料、举办英语培训班等,因此我们成了十分熟悉的同事。进入病房之前,李夫人与李林反复转达大夫意见,嘱咐我汇报务必控制在十五分钟内结束。
我们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门进入病房,只见床上卧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老人,相隔半年,李老憔悴、消瘦了许多,与我平时熟悉的形象差别很大,以至于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
“你们来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京津地区的地震形势。”声音还是那么熟悉。我们利用医院挂输液的架子挂上我的汇报资料,当时没有幻灯机,更没有多媒体投影仪,每次上国务院,我习惯随身携带一个大图筒卷着一摞材料进行拉洋片式的汇报。这时,医生与李林扶起老人的上半身把病床摇到半卧半躺的状态,带上助听器,病房临时改造成会议室。“小汪,开始吧!还是老规矩,先谈近几个月的地震活动性,再展示前兆台站反应,最后谈群测群防的宏观资料!”
“爸爸!医生只允许谈十五分钟!”李林知道如此谈法需要较长时间。李老不耐烦地摇了摇手:“总理亲自把这件有关国家稳定、人民安全的大事交给我办,岂能马虎?” 我只能尽量按照李老的要求,但把内容精减,语速加快,概略地介绍了京津唐渤张主要台站监测资料,还特别汇报了去唐山检查渤海地震后派出去的地震队的工作现状。就这样还是谈了 40多分钟,汇报中间三番五次被医生、李林打断,要求立即结束汇报的意见都被李老严肃地阻止,听完汇报,李老气喘吁吁地说了一段让我几乎泪奔的话:
“国家把这样重要的担子让我来挑,我一直有如履薄冰的感觉,我最不放心的还是首都圈附近的地震形势,你们一定要坚决执行中央《密切注视京津地区地震动向》的指示,我坚信在地震预报方面中国一定能够赶上、超过世界水平,但现在我恐怕无法坚持到那一天了,希望你们年轻人不要退缩,一定要坚持下去攻克这个世界难题!”
两个月后,1971 年 4 月 29 日李四光不幸逝世,1971 年5月 2 日,在八宝山举行追悼会,我作为中央地震办公室的代表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告别仪式结束后,周恩来总理特意来到人群中间,沉重地问:“搞地震的同志来了没有?李老走了,从今以后任务就交给你们大家了!”总理委托的攻克地震预报难关的任务竟成了李四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未竟的事业。但他作为周总理主要科研参谋,制定的中国特色地震工作方针、政策为新中国地震事业奠定了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扎实基础。李老去世几年以后,我们连续取得海城地震、松潘地震预报、预防的成功,以及青龙奇迹的出现这些世界性的伟大成果,中国的地震人用这些震撼世界的成绩默默地告慰李老的在天之灵!
8,主持人;请您归纳总结一下,李老对中国地震事业的主要贡献?
汪;李老对中国地震事业的贡献是多面的、全方位的,涉及中央对中国地震事业方针政策的战略部署、与战术指挥、人员安排组织管理等,这些方面我没有多少发言权。我仅仅从我接触的业务角度看,我认为他有三大突出贡献;
第一,邢台地震后的趋势分析打响了中国地震预测成功的第一枪;
他认为邢台地震后沿太行山山前断裂北上对京津地区产生的影响性不大,而更靠东的另一条北北东断裂--沧东断裂则要注意,尤其沧县、河间、深县一带要引起注意。结果邢台地震的第二年就发生河间6.3级地震,打响了中国地震预测成功的第一枪,大大鼓舞了地震工作者的士气,大击了“地震不可知论”的歪风邪气。
第二,渤海地震后正确指出河北丰南、辽宁熊岳地区发震危险性增 加,为几年后的海城、唐山地震预测提供了背景。
1974年国务院69号文的发布,1975年海城地震预报、预防成功以及1976年唐山地震时青龙县47万人无一死亡的青龙奇迹的产生都应该归功于1969年7月19日李老在中南海与周总理对渤海地震的烈度异常的科学解释的那一段有关应力调整的历史性的谈话。
第三,根据地质力学的理论,李老对大地震的潜在震源的研究达到 登峰造极、十分正确的程度。
李老最拿手的当然是地震危险性的趋势性判断,唐山地震发生后发现李老几年前事先已经在震中的陡河水库建了地应力观测站,通海地震发生后又发现事先已经在震中区设了地应力观测台,汶川地震发生后又发现李老事先已经在震中区的映秀设了地应力观测台。这不是地震危险性的正确判断的明证吗?李老生到底生前设了多少地应力观测台?他的布台原则、布台的经验是什么?我请教了许多专家都没有获得完美的答案。
9,主持人;您与李老接触频繁,他作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最使您最感动的品格是什么?
汪;我们可以从李老身上学习到许多优秀品格,其中最感动我的有以下三方面,使我终生受益。
第一,担当精神。邢台地震后周总理召集许多科学家请教地震预报怎么搞?多数科学家都有畏难情绪,反复向总理解释这是个世界难题,目前没有过关云云,唯独李老提出从理论上看,地震预报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所以周总理说李老的发言是独排众议的,随后任命李老为中央地震工作小组组长,出山承担主持全国地震工作的重任。
1970年通海地震预测失误,李老在全国地震工作会议总结发言时几次哽咽,一再检讨;“我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国家,辜负了周总理的信任……”。我在地震局工作近五十年头一次看见如此大的领导在全国性大会上为地震预测这种科学探索的失误而痛心疾首!
第二,务实精神。李老要求任何发言必须有依据,不能想当然、不能凭印象。因此每次向他汇报必须携带许多数据、图表,我记得他临终前在病床听取我们的震情汇报仍然一丝不苟地要求我把所有图表挂满了病房。他为了亲自掌握第一性资料,要求把电台设在自己家里,以便随时查阅来自全国的地震监测资料,据在李老身边工作多年的机要员陈彦良回忆,有一次一个重要数据因雷电原因延误,李老要求必须尽快了解信息以免延误战机,于是与值班员一起熬夜到临晨三点,一直等到数据传来,发现正常后才去睡觉。
1969年5月10日北京延庆张山营出现地下水预测,我们晚上向他汇报,想不到他次日临晨5点就要亲自去调研。到了现场不顾年老体衰坚持爬上山去寻找活断层。他对我们说,不能只听汇报,重要现象必须亲自调研。
第三,创新精神。李老重调查研究,尊重客观事实,一旦理论与事实不符,毫不犹豫地站在事实一边,修改不完善的理论。因此他一辈子有许多创新如地质力学、陆相生油等,在地震预报方面他很注意研究地震与地震的相关性分析,对每次地震前后区域应力场的调整非常上心,他指导我们对地应力台站、地下水台网进行区域性的统一分析,提出根据区域应力调整进行跟踪分析,把握大地震的走向的科学思路,根据这套思路他在邢台地震以后成功预测了河间地震,在渤海地震后正确提出河北丰南、辽宁熊岳一带危险性增加的论断,并结合地质力学的分析在全国部署了一批地应力台站,其中不少在建台站后几年、几十年都发生了破坏性地震,证明他的判断高明之处。
但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他的台站部署的科学思路仍无人能解,他判断潜在震源的能力仍无人能及!
参考文献;
[1]国家地震局,《当代中国的地震事业》,当代中国出版社,1993年。
[2]方樟顺,《周恩来与防震减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
[3]汪成民,《从唐山到汶川--我的地震预报人生》,东方出版社,2021年
[4]国务院文件 国发[1974]69号
[5]国务院文件 国发[1975]41号
[6]国家地震局[地震工作简报]17期,1976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