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于 1978 年进浙江大学地质系学习,甫进校门,地质系的老师们就用李四光先生的事迹教育激励我们。说实话,当时我们地质系的 90 位同学中,只有一个很小的比例是第一志愿填报地质学的,因此不少同学难免有所谓的“专业情绪”,需要老师们做“思想工作”。当然,那时“文革”刚结束,我们从心底里认为能上大学就谢天谢地了,对专业的选择不该有太高要求,因此就很快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开始刻苦读书。李四光的大名那时大家都已经熟知,因为在我们上大学前,徐迟的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已经风靡全国,这篇文采斐然的大作同《 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大家都认真读过,都被深深感动过。到了 1979 年,由凌子风导演、孙道临主演的电影《李四光》正式上映,李四光的名字再次响彻全国,李四光先生由此成为我们这一专业的象征和偶像,也给我们这些年轻的地质系学生平添了几分专业自豪感,增添了对未来职业生涯的美好向往。完全可以这样说,长期以来,李四光先生对像我这样的地质界后学的无形激励作用是怎么评价都不会过的。李先生对后学的激励作用当然主要来自其卓越的学术成就。当我们进入专业课学习时,老师们曾系统地向我们介绍过他的三大学术成就,即创立地质力学、蜓科化石研究和第四纪冰川研究,老师们特别指出,他的这三项成就都是站在世界学术前沿而取得的。
1982 年大学毕业后,我到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跟随刘东生院士学习第四纪地质与环境。刘先生经常向我们介绍,他一生中有两位高明的老师,一位是杨钟健先生,一位是李四光先生。刘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先在中科院古脊椎所工作,跟随杨先生做鱼类化石研究。后来刘先生调到地质所,开始做第四纪地质研究,李先生当时是中国第四纪委员会主任,刘先生则做李先生助手,担任秘书长。刘先生特别强调,中国黄土地层的划分,就是他和张宗枯先生在李四光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并且 1961 年刘先生在华沙国际第四纪大会上介绍中国黄土的最新研究成就,其英文发言稿就是由李先生亲自修改后定下的。因此,刘先生对李先生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和感恩,今天的人是不太容易体会到的,他介绍李先生时,从来不直呼其名,而是用“李老夫子”称之。
李先生的学术影响当然不限于国内。我记得大概在 1984 年前后,英国著名的第四纪地质学家 E . Derbyshire 教授写了一篇关于庐山冰川的文章,刘东生先生想把它发表在《第四纪研究》上,便嘱我翻译此文。Derbyshire 教授在文中专门介绍说,李四光先生是中国地质学研究的先锋人物,他的英文版专著 《中国之地质》已经成为国际地质学经典著作。《中国之地质》1939 年在伦敦出版,它综合性地介绍了中国地质学家的研究成果,提出中国地质格局和演化的系统认识。这本专著一举奠定了李先生作为世界级地质科学家的地位,即使今天,该著作还经常被人提起。
从历史的角度看,李先生对中国地质学起到了开拓、奠基、壮大之功。他同章鸿钊先生、丁文江先生、翁文濒先生一起,是辛亥革命后我国首批地质学研究者和教育家,并一起创立和领导了中国地质学会。但比较起来,李四光先生无论是从学术成就本身,还是对我国地质学长期发展的带动,其成就当远在另外三位前辈之上。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我国只有三百名左右的地质工作者,规模尚不及今天的一个研究所。尽管从北洋军阀时期起,由于国家要发展矿业,地质研究不可谓不受当政者重视,但毕竟整个民国时期,社会动荡、民生凋敝,哪有实力来开展深入的科学研究和地质勘探呢。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国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内,在地质领域内就发展到“百万大军”,并奠定了今天仍基本沿用的科研体系、教育体系和应用体系。在这个过程中,李四光先生作为地质部的部长,中国科学院的副院长,以及地质院校筹建和发展工作的主持人,其领导之功、推动之功,绝对前无古人,并且以后也不太可能有来者。也正因为如此,李四光先生才会受到党和人民的高度尊崇,被周总理誉为“一面旗帜”。
今天的人们常常讲起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虽然有借前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的意况,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那就是今天的学人比起李先生那拨学者,身上还是缺了点东西,其中可能最重要的是强烈的家国情怀,这当然也同时代变迁有关。民国时代学者同今天学者的重要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真正体会过什么是积贫积弱,什么是一穷二白,什么是落后就要挨打,因此他们是能自觉地把个人前途同民族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几代读书人,这从李先生还在少年时代就参加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就可以得到明证。也正因为有这么强烈的家国情怀,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们才能筚路蓝缕,把一个一个学科开创出来,才出现像李四光先生这样的超级大师,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发挥出巨大作用。今天的我们,是在和平并相对富足的条件下从事科研,因此把个人成功的追求看得相对重一些,似乎也在所难免。但尽管如此,像李先生那样处处为国家进步着想的精神,不该须臾离开我们。
学术研究追求的是客观真理,客观真理只能接近,不能掌握。任何伟大的学术成就,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会被超越,都会成为后来之人的铺路石,但前辈大师的成就和精神就像座座丰碑,永远叠立在探求真理的陡峭山路旁,召唤并激励着后学之人勇敢地往顶峰攀登。
李四光先生无疑就是这样一座永恒的丰碑!
是为序。
晚学: 二 O 一九年五月